李傑 Lee Kit 專訪 ── 生命中不能放下的重









李傑:「我已經有六七年沒試過在一個地方逗留多過三十天。」
因為展覽, 李傑經常奔走世界各地。現在,他平均一個月有兩個展覽,每次展覽都會來回飛兩次,一次視察場地,一次正式佈展。展覽的地方光怪陸離,有時在塞爾維亞,有時在日本,有時在尼泊爾。闊別多年,繼四年前在牛棚的展覽後,他終於回到成長的香港。
2013年,李傑移居台灣。是次Massimo De Carlo邀請他回到香港舉行個展,他早已預期不會是開心的展覽。在中環生活的幾天,他發現空洞正在蔓延,因此展覽同樣關於這種狀態:「所有事一直運行下去,錢啊、上班啊、飲酒啊,變成了很空洞的動物。」同樣是大城市,他覺得東京的感覺則有點不同:「在東京,每個人都去7-11買東西吃。午飯時間人們在公園捧着便當吃,你覺得他很安靜。看著他、甚至坐在他身旁,他也不會理會你。沒有疏離感、也沒絕望感,但不帶感情。很美麗、很安靜、很漫長,就像一條很長的線。」 李傑 口中的東京,其實和他的節奏很相似。
TEXT & IMAGES: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沒有根的野草
因為家庭關係, 李傑 自小認識黑白兩道,但保持一定距離;大學時要兼職養家,又和大學生活保持距離;畢業後要工作和預留時間創作,又和朋友保持距離,「我和比較親近的人都有點距離,不是關係差,很平和,相親相愛,但說很親密,好像從來沒有。」觀看他的作品,其實同樣要保持距離。他拍攝影片喜歡lo-fi品質的像素,而且用投影機播放,走得近反而會看不到細節。他說,這樣可以控制觀看的距離。
很難用中文形容這種狀態。「孤獨」、「寂寞」,似乎都帶點負面色彩。這種節奏,似乎更接近英文的solitude。他母語是廣東話,但小時候卻用英文思考;搬到台灣後,一天赫然發覺自己用了國語思考。既不屬於這裡、也不屬於那裏,但因為這種距離,他可以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辛波絲卡的詩說:「全都是我的 / 但無一為我所有」,放在李傑身上,好像應該變成「無一為我所有/但全都是我的」。「無我」的狀態,令他看似沒有根,但同時在哪裡都可以生根。對他來說,「家」不是一個特定的地方:「有時我覺得酒店很美麗、很非人性的,誰都有機會睡過,你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依然是這幾張床,杯子依然在這裏。窗簾永遠是兩層,一層厚一層薄,陽光飄入來的時候,紗窗永遠都是美麗的。」哪怕是一家酒店,可以讓他自在的地方,就是家。


無聊也聊聊
在他的作品中,經常會出現香港教科書中常見的英文名,像Johnny、Mary、Henry,「我很喜歡這些名字,很香港,經常會在生活遇上。後來發覺,自己和這些名字有些羈絆,它們彷彿普通得不代表任何人。」他常以日常生活用品為素材,是因為他很容易被微小的事物觸動:「有時看到一隻杯在陽光下很美麗,我如何告訴別人?與其用很多方法說這隻杯很美麗,我會想,不如索性將杯放在那裏。有什麼特別?沒有,一點也不特別。有人說,這也是作品?你不把它當成作品也可以,我只是覺得它美,或者只是感覺到它的傷感而已,為什麼要否定看到又感覺到的東西?」

李傑 在英文中學成長,但一直沒英文名,老師逼他取名為Tom,他咬牙切齒地開玩笑道:「我也想是Tom Lee(通利琴行)!不用儲錢買結他了,XX!」對於這種霸權式的必然,他總是抵抗,「我會爭拗到底,你可以叫我Lee,也可以叫我Kit。」近年,他感覺藝術圈的生態亦有種政治化的霸權:「一定要和社會有關,而且聯繫方式只有幾種,很粗暴,令人不自覺地或者自覺地走了這個方向。人有權選擇生活,一個藝術家想安靜畫畫的話,我完全尊重。藝術圈很有趣,要安靜畫畫的人都做政治。你不知道他平日有沒有關心,創作時不想涉及政治,為什麼要逼人?這是獨裁者來的。權力、輿論、指著別人。」
李傑的衣著一向簡單 —— 衣袖微微摺起的深色短袖T恤、藍色牛仔褲、加一雙藍色的「懶佬鞋」。他的展覽,其實像配襯衣服,整個展覽才是一個作品。他表示自己不是概念藝術家,只是用繪畫的概念構成空間。這幾年,他認為佈展時有必要加一道牆,令空間變得複雜、改變它被感知的可能性。其餘時間,他的創作手法很節制,例如他要求畫廊拿下所有射燈,因為他討厭華麗、英雄式、很有身份的東西。有時,他甚至會刻意干擾畫面,令它看起來不「完美」,「藝術本來是不自然的。很多作品做得很完整,很presentable,但少了一些東西,有一些缺陷是好的……我對完整和美好沒有想像力,想像力都是負面的。從小看見幸福家庭的合照,很自然會想,這父親會不會殺過人……」他形容,隨著成長,現在看世界可以選擇用不同濾鏡:「有一塊是悲觀的,在這個年代,being pessimistic is the best optimisism,設想最壞的情況才可以準備。有一塊是同理心,但不可以常用,抗爭時談什麼同理心?他們也不會和你談同理心;有一塊是開心的,有時開心就可以了,連悲觀的濾鏡都可以拿走。」

憤怒的距離
在李傑的作品中,經常會出現手勢,他認為手是比眼神更直接的語言。憤怒的時候,他的手會一邊用力敲桌子,一邊說:「當年美國在中東拿著機關槍掃射平民,或者一個炸彈令整條村死光……我不知道誰是恐怖分子。」回到香港,他覺得金鐘的連儂牆和唱歌都很矯情:「事情本身不是溫柔敦厚的時候,當然是暴力。暴力是一種代價來的,香港太乾淨了。但傷痕不應該變成仇恨,中文說溫柔敦厚,做人其實應該如此。台灣人很溫柔敦厚,但有事發生時也不會客氣,打就打。」
和 李傑 聊天,會感覺到他對世界有一種本能式的憤怒,但同時感受到,他透過和事物保持距離,慢慢梳理這些憤怒,將它轉化成一種務實的力量:「大學畢業後,有一段時間覺得,自己做不到什麼。那時自己能賺錢養家,繼續做作品,又有展覽。其實沒有事令我特別沮喪,但……這又如何呢?漸漸覺得,以前的狂妄是一種無用的批評,像維園阿伯。」


帶著憤怒和無力移居台灣,看似出世, 李傑 卻表示自己通過出世獲得自在後,其實漸漸變得更入世。現在,他每天會用一至三小時看新聞:「最初意識不到,慢慢會有個圖像呈現,例如現在中東問題,和土耳其、俄羅斯、美國,甚至南北韓也是相連的。上星期沙地阿拉伯和卡達斷交,隨時開戰,一蔓延開去,所有國家都會牽涉在內。」他坦言改變不了大環境,因為大環境太大,「談的已經不是國家政治,而是世界政治。」
大環境太大,他由細節做起。生活上他追求政治正確,甚至有人可能覺得他潔癖 —— 他不去百佳、惠康、不乘地鐵、也不用spotify,因為他們加劇貧富懸殊。「我沒什麼錢。坦白說,我和五間畫廊合作,其中三間是大畫廊。我應該買樓了……哈哈,但真的沒錢買樓。不止香港,哪裡都買不起。」事實上,他曾經代表香港參加威尼斯雙年展,以他的履歷,作品理應可以賣上五、六倍的價錢,但他堅持控制價錢:「剩餘價值在哪裏?我回答不了。其實不用賺這麼多錢,夠用就可以。」有藏家曾經想買下整個展覽,甚至願意建一個一模一樣的空間呈現作品,「沒有意思的。是完全一樣,但不一樣,已經失去了它的生命力和能量。」
藝術是個大染缸
貧富懸殊背後的魔鬼,是慾望。三年前Art Basel來港,為本地藝術圈帶來不少變化,「現在看見些年輕藝術家,說話不一樣了,服從了這種慾望機制。想紅、想多機會,會直接問你如何認識誰,說認識他可以有多點機會。我……不置可否吧。我自己不喜歡這樣,不代表我要否定人。的確沒多少香港藝術家可以參與,想進入是人之常情而已。」
「Art Fair是慾望生產器,機器來的,沒有誰都可以運作下去。慾望不單投射在藝術家身上,還有畫廊、藏家。你一定要買,買不到不夠威,所以要更威,就要去更多art fair被看見、network更多。」矛盾的是,他自己不斷舉行展覽、參加art fair,會約藏家談社會資源分配,「在art fair說這些,人們會覺得你很戇x,但也要先認識。」透過藝術作為一種政治手段,令他沒那麼累,甚至開始找到當藝術家的意義。
兩年前,他和幾個朋友一起成立咩事藝術空間(Things that can happen)。他坦言,籌募經費的方法就要和有錢人打交道:「資源分配嘛,難道分配窮人的錢嗎?但有些人拒絕理解,沒關係,各有各做,我不是要你欣賞。」卡夫卡說,悲劇始於善良不懂得邪惡,但邪惡對善良卻瞭如指掌。 李傑 認為,人應該學習和自己內心的鬼相處:「越醜陋的東西,最好越早面對。不要做潔癖的人。有的人想去art fair,又不想接觸背後的利益瓜葛,當然盡量接觸啦!在制度外罵,制度根本不理你。要改變事情,你要先進去,反正接觸完,你也不會變成那個世界的核心。」

生命中不能放下之重
從大染缸回到自己的生活,他說自己有時只想做廢柴:「不用開會時,會找片草地坐坐,回酒店睡睡覺、看看書。」回到台灣,他起床就洗衣服、買菜、洗碗,家務彷彿是修行、是鍛煉。他淡淡然道:「藝術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像洗碗一樣,處理就好了。」
在東方的哲學中,人年紀越大,凡事會看得越輕。有時李傑的生活過得很輕,但他預期,接下來作品的方向剛好相反:「依然在醞釀,但感覺會走進第三個階段,我想跟年紀有關,和生活、政治的理解也有關。之後的作品可能會比較重一點,未必是材料上比較重,是內容上是比較重的。其實傾向已經出現了,這次香港的展覽,怎樣也談不上是開心的。」

訪問來到最後,Something you can’t leave behind,放不下的到底是什麼?他表示說不出。問他現在如果不當藝術家會做什麼?他笑笑說,年輕時做什麼都可以,「但現在回不去了。現在真的喜歡藝術,到現在才喜歡。走在自己的展覽時,真的會覺得觸動,自己觸動自己,很有趣,現在佈展後會要求工作人員讓我在展覽中獨處一段時間。其實會覺得展覽不是自己的,但就是這種感覺了。」
李傑《Something you can’t leave behind》
日期:即日至7月8日
地點:Massimo De Carlo(香港中環畢打街12號畢打行三樓301-302A)
查詢:2613 8062
藝術家資料
李傑 於 1978 年生於香港,現於台北生活和工作。2009 年他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獲頒藝術碩士學位,同年入圍「2009 – 2010 年亞洲傑出藝術獎」名單。他曾於多個重要藝術機構舉辦展覽,如 紐約新美術館三年展、倫敦泰特現代美術館、上海民生現代美術館、巴黎東京宮、北京尤倫斯當代 藝術中心、尼泊爾加德滿都三年展等;並曾代表香港參加 第 55 屆威尼斯雙年展。李傑的作品被國際 重要機構及美術館廣泛收藏,如根特 S.M.A.K.美術館、德國戴姆勒藝術基金會、巴黎 DSL Collection 、香港 M+美術館、美國明尼亞波利沃克藝術中心。
Fizen Yuen writes extensively on art, culture and social issues. With a belief and interest in making the unseen to be seen, he endeavours to make an in-depth coverage of art with the simplest wor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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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ce interview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