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傑 Lee Kit 專訪 ── 生命中不能放下的重

Portrait of Lee Kit @ Thing that can happen (Photo by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Lee Kit, This is something in my head, 2017, Ex. Unique. Acrylic, emulsion paint, inkjet ink and pencil on paper, looped video, plastic boxes. Dimension variable (Photo by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Lee Kit, This is something in my head, 2017, Ex. Unique. Acrylic, emulsion paint, inkjet ink and pencil on paper, looped video, plastic boxes. Dimension variable (Photo by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Lee Kit, A story about something, 2017, Ex. Unique Looped video, A4 paper. Dimension variable (Photo by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Exhibition View of Something you can’t leave behind (Photo by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Lee Kit, A piano song, 2017, Ex. Unique. Emulsion paint, inkjet ink and pencil on plywood, projection 45 × 50 cm / 17 3/4 x 19 3/4 inches (Photo by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Lee Kit, This is something in my head, 2017, Ex. Unique. Acrylic, emulsion paint, inkjet ink and pencil on paper, looped video, plastic boxes. Dimension variable (Photo by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Lee Kit, A muted voice, 2017, Ex. Unique Acrylic, emulsion paint and inkjet ink on cardboard 65.6 × 81.5 cm / 25 3/4 x 32 1/8 inches (Photo by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Lee Kit, Someone you can’t leave behind, 2017, Ex. Unique Acrylic, emulsion paint, inkjet ink and pencil on cardboard 50 × 31 cm / 19 3/4 x 12 1/4 inches (Photo by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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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Bo Social Design and Architecture

李傑:「我已經有六七年沒試過在一個地方逗留多過三十天。」

因為展覽, 李傑經常奔走世界各地。現在,他平均一個月有兩個展覽,每次展覽都會來回飛兩次,一次視察場地,一次正式佈展。展覽的地方光怪陸離,有時在塞爾維亞,有時在日本,有時在尼泊爾。闊別多年,繼四年前在牛棚的展覽後,他終於回到成長的香港。

2013年,李傑移居台灣。是次Massimo De Carlo邀請他回到香港舉行個展,他早已預期不會是開心的展覽。在中環生活的幾天,他發現空洞正在蔓延,因此展覽同樣關於這種狀態:「所有事一直運行下去,錢啊、上班啊、飲酒啊,變成了很空洞的動物。」同樣是大城市,他覺得東京的感覺則有點不同:「在東京,每個人都去7-11買東西吃。午飯時間人們在公園捧着便當吃,你覺得他很安靜。看著他、甚至坐在他身旁,他也不會理會你。沒有疏離感、也沒絕望感,但不帶感情。很美麗、很安靜、很漫長,就像一條很長的線。」 李傑 口中的東京,其實和他的節奏很相似。

TEXT & IMAGES: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Portrait of Lee Kit @ Thing that can happen (Photo by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沒有根的野草

因為家庭關係, 李傑 自小認識黑白兩道,但保持一定距離;大學時要兼職養家,又和大學生活保持距離;畢業後要工作和預留時間創作,又和朋友保持距離,「我和比較親近的人都有點距離,不是關係差,很平和,相親相愛,但說很親密,好像從來沒有。」觀看他的作品,其實同樣要保持距離。他拍攝影片喜歡lo-fi品質的像素,而且用投影機播放,走得近反而會看不到細節。他說,這樣可以控制觀看的距離。

很難用中文形容這種狀態。「孤獨」、「寂寞」,似乎都帶點負面色彩。這種節奏,似乎更接近英文的solitude。他母語是廣東話,但小時候卻用英文思考;搬到台灣後,一天赫然發覺自己用了國語思考。既不屬於這裡、也不屬於那裏,但因為這種距離,他可以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辛波絲卡的詩說:「全都是我的 / 但無一為我所有」,放在李傑身上,好像應該變成「無一為我所有/但全都是我的」。「無我」的狀態,令他看似沒有根,但同時在哪裡都可以生根。對他來說,「家」不是一個特定的地方:「有時我覺得酒店很美麗、很非人性的,誰都有機會睡過,你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依然是這幾張床,杯子依然在這裏。窗簾永遠是兩層,一層厚一層薄,陽光飄入來的時候,紗窗永遠都是美麗的。」哪怕是一家酒店,可以讓他自在的地方,就是家。

Lee Kit, This is something in my head, 2017, Ex. Unique. Acrylic, emulsion paint, inkjet ink and pencil on paper, looped video, plastic boxes. Dimension variable (Photo by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Lee Kit, This is something in my head, 2017, Ex. Unique. Acrylic, emulsion paint, inkjet ink and pencil on paper, looped video, plastic boxes. Dimension variable (Photo by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無聊也聊聊

在他的作品中,經常會出現香港教科書中常見的英文名,像Johnny、Mary、Henry,「我很喜歡這些名字,很香港,經常會在生活遇上。後來發覺,自己和這些名字有些羈絆,它們彷彿普通得不代表任何人。」他常以日常生活用品為素材,是因為他很容易被微小的事物觸動:「有時看到一隻杯在陽光下很美麗,我如何告訴別人?與其用很多方法說這隻杯很美麗,我會想,不如索性將杯放在那裏。有什麼特別?沒有,一點也不特別。有人說,這也是作品?你不把它當成作品也可以,我只是覺得它美,或者只是感覺到它的傷感而已,為什麼要否定看到又感覺到的東西?」

 

Lee Kit, A story about something, 2017, Ex. Unique Looped video, A4 paper. Dimension variable (Photo by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李傑 在英文中學成長,但一直沒英文名,老師逼他取名為Tom,他咬牙切齒地開玩笑道:「我也想是Tom Lee(通利琴行)!不用儲錢買結他了,XX!」對於這種霸權式的必然,他總是抵抗,「我會爭拗到底,你可以叫我Lee,也可以叫我Kit。」近年,他感覺藝術圈的生態亦有種政治化的霸權:「一定要和社會有關,而且聯繫方式只有幾種,很粗暴,令人不自覺地或者自覺地走了這個方向。人有權選擇生活,一個藝術家想安靜畫畫的話,我完全尊重。藝術圈很有趣,要安靜畫畫的人都做政治。你不知道他平日有沒有關心,創作時不想涉及政治,為什麼要逼人?這是獨裁者來的。權力、輿論、指著別人。」

李傑的衣著一向簡單 —— 衣袖微微摺起的深色短袖T恤、藍色牛仔褲、加一雙藍色的「懶佬鞋」。他的展覽,其實像配襯衣服,整個展覽才是一個作品。他表示自己不是概念藝術家,只是用繪畫的概念構成空間。這幾年,他認為佈展時有必要加一道牆,令空間變得複雜、改變它被感知的可能性。其餘時間,他的創作手法很節制,例如他要求畫廊拿下所有射燈,因為他討厭華麗、英雄式、很有身份的東西。有時,他甚至會刻意干擾畫面,令它看起來不「完美」,「藝術本來是不自然的。很多作品做得很完整,很presentable,但少了一些東西,有一些缺陷是好的……我對完整和美好沒有想像力,想像力都是負面的。從小看見幸福家庭的合照,很自然會想,這父親會不會殺過人……」他形容,隨著成長,現在看世界可以選擇用不同濾鏡:「有一塊是悲觀的,在這個年代,being pessimistic is the best optimisism,設想最壞的情況才可以準備。有一塊是同理心,但不可以常用,抗爭時談什麼同理心?他們也不會和你談同理心;有一塊是開心的,有時開心就可以了,連悲觀的濾鏡都可以拿走。」

 

Exhibition View of Something you can’t leave behind (Photo by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憤怒的距離

在李傑的作品中,經常會出現手勢,他認為手是比眼神更直接的語言。憤怒的時候,他的手會一邊用力敲桌子,一邊說:「當年美國在中東拿著機關槍掃射平民,或者一個炸彈令整條村死光……我不知道誰是恐怖分子。」回到香港,他覺得金鐘的連儂牆和唱歌都很矯情:「事情本身不是溫柔敦厚的時候,當然是暴力。暴力是一種代價來的,香港太乾淨了。但傷痕不應該變成仇恨,中文說溫柔敦厚,做人其實應該如此。台灣人很溫柔敦厚,但有事發生時也不會客氣,打就打。」

和 李傑 聊天,會感覺到他對世界有一種本能式的憤怒,但同時感受到,他透過和事物保持距離,慢慢梳理這些憤怒,將它轉化成一種務實的力量:「大學畢業後,有一段時間覺得,自己做不到什麼。那時自己能賺錢養家,繼續做作品,又有展覽。其實沒有事令我特別沮喪,但……這又如何呢?漸漸覺得,以前的狂妄是一種無用的批評,像維園阿伯。」

 

Lee Kit, A piano song, 2017, Ex. Unique. Emulsion paint, inkjet ink and pencil on plywood, projection 45 × 50 cm / 17 3/4 x 19 3/4 inches (Photo by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Lee Kit, This is something in my head, 2017, Ex. Unique. Acrylic, emulsion paint, inkjet ink and pencil on paper, looped video, plastic boxes. Dimension variable (Photo by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帶著憤怒和無力移居台灣,看似出世, 李傑 卻表示自己通過出世獲得自在後,其實漸漸變得更入世。現在,他每天會用一至三小時看新聞:「最初意識不到,慢慢會有個圖像呈現,例如現在中東問題,和土耳其、俄羅斯、美國,甚至南北韓也是相連的。上星期沙地阿拉伯和卡達斷交,隨時開戰,一蔓延開去,所有國家都會牽涉在內。」他坦言改變不了大環境,因為大環境太大,「談的已經不是國家政治,而是世界政治。」

大環境太大,他由細節做起。生活上他追求政治正確,甚至有人可能覺得他潔癖 —— 他不去百佳、惠康、不乘地鐵、也不用spotify,因為他們加劇貧富懸殊。「我沒什麼錢。坦白說,我和五間畫廊合作,其中三間是大畫廊。我應該買樓了……哈哈,但真的沒錢買樓。不止香港,哪裡都買不起。」事實上,他曾經代表香港參加威尼斯雙年展,以他的履歷,作品理應可以賣上五、六倍的價錢,但他堅持控制價錢:「剩餘價值在哪裏?我回答不了。其實不用賺這麼多錢,夠用就可以。」有藏家曾經想買下整個展覽,甚至願意建一個一模一樣的空間呈現作品,「沒有意思的。是完全一樣,但不一樣,已經失去了它的生命力和能量。」

 

藝術是個大染缸

貧富懸殊背後的魔鬼,是慾望。三年前Art Basel來港,為本地藝術圈帶來不少變化,「現在看見些年輕藝術家,說話不一樣了,服從了這種慾望機制。想紅、想多機會,會直接問你如何認識誰,說認識他可以有多點機會。我……不置可否吧。我自己不喜歡這樣,不代表我要否定人。的確沒多少香港藝術家可以參與,想進入是人之常情而已。」

「Art Fair是慾望生產器,機器來的,沒有誰都可以運作下去。慾望不單投射在藝術家身上,還有畫廊、藏家。你一定要買,買不到不夠威,所以要更威,就要去更多art fair被看見、network更多。」矛盾的是,他自己不斷舉行展覽、參加art fair,會約藏家談社會資源分配,「在art fair說這些,人們會覺得你很戇x,但也要先認識。」透過藝術作為一種政治手段,令他沒那麼累,甚至開始找到當藝術家的意義。

兩年前,他和幾個朋友一起成立咩事藝術空間(Things that can happen)。他坦言,籌募經費的方法就要和有錢人打交道:「資源分配嘛,難道分配窮人的錢嗎?但有些人拒絕理解,沒關係,各有各做,我不是要你欣賞。」卡夫卡說,悲劇始於善良不懂得邪惡,但邪惡對善良卻瞭如指掌。 李傑 認為,人應該學習和自己內心的鬼相處:「越醜陋的東西,最好越早面對。不要做潔癖的人。有的人想去art fair,又不想接觸背後的利益瓜葛,當然盡量接觸啦!在制度外罵,制度根本不理你。要改變事情,你要先進去,反正接觸完,你也不會變成那個世界的核心。」

 

Lee Kit, A muted voice, 2017, Ex. Unique Acrylic, emulsion paint and inkjet ink on cardboard 65.6 × 81.5 cm / 25 3/4 x 32 1/8 inches (Photo by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生命中不能放下之重

從大染缸回到自己的生活,他說自己有時只想做廢柴:「不用開會時,會找片草地坐坐,回酒店睡睡覺、看看書。」回到台灣,他起床就洗衣服、買菜、洗碗,家務彷彿是修行、是鍛煉。他淡淡然道:「藝術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像洗碗一樣,處理就好了。」

在東方的哲學中,人年紀越大,凡事會看得越輕。有時李傑的生活過得很輕,但他預期,接下來作品的方向剛好相反:「依然在醞釀,但感覺會走進第三個階段,我想跟年紀有關,和生活、政治的理解也有關。之後的作品可能會比較重一點,未必是材料上比較重,是內容上是比較重的。其實傾向已經出現了,這次香港的展覽,怎樣也談不上是開心的。」

 

Lee Kit, Someone you can’t leave behind, 2017, Ex. Unique Acrylic, emulsion paint, inkjet ink and pencil on cardboard 50 × 31 cm / 19 3/4 x 12 1/4 inches (Photo by Fizen Yuen @ CoBo Social)

 

訪問來到最後,Something you can’t leave behind,放不下的到底是什麼?他表示說不出。問他現在如果不當藝術家會做什麼?他笑笑說,年輕時做什麼都可以,「但現在回不去了。現在真的喜歡藝術,到現在才喜歡。走在自己的展覽時,真的會覺得觸動,自己觸動自己,很有趣,現在佈展後會要求工作人員讓我在展覽中獨處一段時間。其實會覺得展覽不是自己的,但就是這種感覺了。」

 

李傑《Something you can’t leave behind》
日期:即日至7月8日
地點:Massimo De Carlo(香港中環畢打街12號畢打行三樓301-302A)
查詢:2613 8062

 

藝術家資料

李傑 於 1978 年生於香港,現於台北生活和工作。2009 年他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獲頒藝術碩士學位,同年入圍「2009 – 2010 年亞洲傑出藝術獎」名單。他曾於多個重要藝術機構舉辦展覽,如 紐約新美術館三年展、倫敦泰特現代美術館、上海民生現代美術館、巴黎東京宮、北京尤倫斯當代 藝術中心、尼泊爾加德滿都三年展等;並曾代表香港參加 第 55 屆威尼斯雙年展。李傑的作品被國際 重要機構及美術館廣泛收藏,如根特 S.M.A.K.美術館、德國戴姆勒藝術基金會、巴黎 DSL Collection 、香港 M+美術館、美國明尼亞波利沃克藝術中心。

 


 

Fizen Yuen writes extensively on art, culture and social issues. With a  belief and interest in making the unseen to be seen, he endeavours to make an in-depth coverage of art with the simplest wor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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